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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济舟《物种起源》:在异乡,一个青年小说家的画像

陈济舟等 中华文学选刊杂志 2023-04-09

新世代海外华语作家小辑

Focus


陈济舟 短篇小说《物种和起源》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2期

选自《永发街事》


陈济舟

1988年生于四川成都。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荣誉学士,哈佛大学区域研究(东亚)硕士。著有小说集《永发街事》。曾获新加坡大专文学奖、《联合早报》金奖。现为哈佛大学东亚语言和文明系博士候选人。




推荐

No.1

New Arrival


蛰伏的野火

──陈济舟的新加坡故事


文 |王德威


永发街位于新加坡中峇鲁区,中峇鲁英文拼音的中(tiong)原为闽南发音的“冢”或“终”;峇鲁(bahru)则是马来文,即“新”的意思。“冢/终”与“新”隐约透露这一地区曾经的边缘位置和新旧杂陈的风貌。永发街以十九世纪华社名人薛永发命名。薛氏家族曾在新加坡历史叱咤一时,南洋第一报刊《叻报》即其族人所创。郁达夫流寓新加坡时也曾居于此。


但这都是往事了,如今未必引起永发街居民的兴趣。新世纪之交,他们频繁入住或迁出,演义这条街道的另一段即景。模范华裔公民家庭里一切慢慢瓦解;离婚男子走向寂寞中年;来自巴黎的男人品尝禁色之恋的苦果;还乡的妇人发现人事已非;移民而来的四川少年一夕失踪变形;移民而去的新洲女子面对家族死刑。但或许还有一二老去的居民记得当年往事?中学联、南洋大学、教育白皮书、工潮、学潮……新加坡的史前史。 这些人和事都来自陈济舟的短篇小说集《永发街事》。这部小说集收有十二篇作品,每篇的故事各自独立,但其中的人物或情节每有相互呼应之处,形成若有似无的有机体。连贯所有作品的则是永发街的街景市声。这样的叙事安排前有来者:詹姆斯‧乔伊斯的《都柏林人》(Dubliners),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的《小镇崎人》(Winesburg, Ohio),李永平的《吉陵春秋》,还有白先勇的《台北人》,都以一地一时的众生相营造出独特的地缘风景,生命情怀。人与地互为表里,缺一不可。《永发街事》以新加坡一条旧街作为背景,也显现类似企图,但场景有别,所召唤的情境自然不同。 《永发街事》的作者陈济舟原籍四川,十七岁南来新加坡,完成中学、初院和大学教育后,负笈美国迄今。在新加坡他从少年过渡到青年,所见所闻想必有许多不能已于言者,于是化为笔下的形形色色。《永发街事》是陈济舟的第一部作品,已经充分显现他的才情。他要为这岛国留下羁旅的心影,却选择了一条平凡的街道作为叙述焦点。但仔细阅读各篇作品,我们发现平淡的日常其实藏有不平常的悸动。他的人物有在地的华裔、印度裔、马来裔居民,也有来自中、美和欧洲的移民或过客。他们的生活似无交集,但居住所在——多半是七十三号公寓——却让他们有了互动。老去的阿妈瞧见阳台上的巴黎男子为情所困;从中国来打工的小妹对印度裔保全敬而远之;少年旧识重逢后各奔东西;中国女孩陷入凶险的感情游戏……日光底下无新事,但永发街的居民各有各的心事。谁能想到那个“宗国”来的青年教授有个马来同性恋人,还是伊斯兰基本教义派。午夜时分一对老夫妇喂食他们的养子——竟已变成一只大蜥蜴。 都说新加坡清洁整齐又有效率,人人循规蹈矩,是个没有“故事”的国度。陈济舟却要让他的新加坡有故事,而且每每穿插意外伏笔:难以言说的情欲,无从摆脱的感伤,不堪的死亡秘密,甚至诡异的变形记……陈济舟的笔调基本是写实的,但字里行间蛰伏着冲动与好奇。一股看似平常却又有些什么不对的气息——uncanny——总是挥之不去。他善于营造戏剧性高潮或反高潮,也许和他曾参与剧场不无关系。然而回首所来之路,陈济舟似乎还在摸索对这个岛国的感情向度。他诉说,重组,甚至想新加坡经验,有时像是熟悉内情的外来者,有时像是与现实脱节的在地人。他对笔下人物的生命起伏时有细腻描述,对小说集最重要的“角色”——永发街——却是若即若离。本土新加坡论者或认为《永发街事》未能凸现足够地方色彩,使之立体化。我倒以为故事人人会说,陈济舟的努力自有特色。 《永发街事》特色在于故事中间所呈现的复杂的跨越经验。国家、地域、种族、物种、阶级、世代、文化、性别,甚至宗教信仰的错综关系都是陈济舟有兴趣的题材。因此所呈现一种有关新加坡多元的“感觉结构”的确鲜活起来。以《弃子》为例,故事里的愫芬独居永发街,时与美国来的孙子为伴。愫芬怀念已逝的丈夫,还有建国前他们的革命岁月。但她眼下的困惑是未婚的儿子带给她一个孙子,而孙子长相不似华裔。她终于发现孙子美国家里有两个爸爸。这样的情节也许显得刻意为之,但陈济舟在极短篇幅里将两代相异的性别、伦理观和新加坡政治今昔作了相当细致的穿插,并以祖孙跨代亲情作为一种和解可能,令人赞赏。而真相大白之际,愫芬对着邻居的狗陡然喝斥“滚开!”,委屈尽在不言之中。《弃子》篇名语带四关:对儿子的放弃,对来路不明的孙子的呵护,对以往政治博弈的认输,对人生棋局的惘然。 其他的故事,像《远方的来函》写一个家境良好、留学新加坡的中国女孩自甘涉入特种行业,牵涉跨国色情经济和阶级洗牌问题。此作微有张爱玲《第一炉香》的影子,虽然少了祖师奶奶的艳异和蛊惑。《重逢》写一个移民美国的新洲女子和哥哥在死刑执行室里的重逢,视角独特。但陈济舟太为读者着想,提供丰富背景资料,反而过犹不及。相形之下,《阿里和黄花》处理一个失婚华裔女子和印度裔保全间淡淡的情愫,而以永发街上黄盾柱木的花开花谢投射一切犹如明日黄花,是极工整细腻的佳作。《蛰伏》写一段跨国跨种族同性爱情的执着与背叛,证明华裔魅力征服洋人。全作以“老虎的尾巴上开出两朵花来”的刺青破题和收尾,极尽浪漫颓靡之能事。这些故事都显现陈济舟关怀的多元,笔力偶有参差,但他有情的风格跃然纸上。 这些年华语语系研究成为显学,各种大说此起彼落,但小说的生产与变化才真正呈现华语世界的众声喧“华”。陈济舟的作品为当下华语创作提供绝佳视野。他来自中国,在新加坡成长,在美深造,而且有丰富欧洲经验。如此移动、跨界的路线很难以国家文学或地方叙述所局限。一本护照何能衡量离散、反离散、再离散位置?他的“永发街”与其说体现新加坡一条街道的乡愁,更不如说启动新加坡与华语世界一条想象的脉络。我甚至认为,华语语系不足以说明陈济舟作品的版图;是“华夷”语系才丰富了他的纸上天地。永发街的居民来自各处,也由此走向各处。内与外,主与客,我者与他者的位置不断变动。小说《三代》描绘新加坡华裔家庭在西方影响下所产生的语言、情感、价值裂变。《北归记》点明新加坡华裔对父祖的故国日益疏离的心声。而《客》故名思义,省思新加坡主体内在的分裂性。 陈济舟篇幅较短的作品大抵操作精炼,较长的作品虽更引人入胜,但也有继续琢磨的空间。《祝福》的标题典出鲁迅同名小说,自然引起联想。故事里的小妹来自漳州,在异国和一个同乡工人相恋。然而她的男友无端失踪了。春节前夕小妹来到一处佛寺卜问吉凶,与此同时,她只能寄情雕刻漳州进口的水仙鳞茎,期待花开。陈济舟努力描写小妹的深情以及周遭环境的无情,并将叙述导向宗教因缘休咎,为神秘的结局作铺垫。全作也许面面俱到,反而显得事倍功半。《永发街事》另有两篇较长作品值得讨论,一为开卷的《物种和起源》、一为压轴的《野火》,都显现陈叙事的特色和企图心。《物种和起源》有个淡淡的达尔文典故,讲述一个四川少年从家乡来到新加坡的蜕变。少年在故乡的生活难以为继,但那里有不能割舍的祖孙亲情。南方小岛燠热潮湿,沼泽雨林郁郁苍苍,终有一天少年失踪。他去了哪里,或他变成了什么,带来小说惊悚高潮——原来离开了熟悉的起源地,物种可能进化,可能退化,还可能“异”化。这篇小说处理了陈济舟所关注的跨界、变形主题,也更折射了他个人在新加坡成长的心路历程:在异乡,“一个青年小说家的画像”有可能是卡夫卡式的异类,变种,甚至怪物。 到了《野火》,四川少年已经出落为“宗国”来的青年教授,而新加坡被投射为未来式恶托邦。此时马来人夺得政权,华人节节败退。我们的主人翁却宁愿留守乱局,为了他的马来警察恋人。这似乎是前述《蛰伏》情节的2.0版,其实不然。主人翁的难言之隐除了爱情,还有宗教:他压抑自己在“宗国”的回教背景,恰如他隐瞒自己在异乡的情爱倾向。这样复杂的种族、性别、宗教、国家越界故事不容易写,但陈济舟创造了一场带有超现实意味的野火,将这些问题巧妙地熔为一炉。欲望和诱惑的野火也是信仰和试炼的野火,星火燎原的野火也是万劫不复的野火。以此,小说来到玉石俱焚的性暴力高潮。《野火》野心庞大,宜乎作为《永发街事》的终章。唯短篇小说的格局不再能容纳复杂的线索。就像《物种和起源》一样,陈济舟辗转在中国、新加坡与世界间,仍在找寻平衡点。 从成都到新加坡再到剑桥,这些年济舟一路走来并不容易。他的经历使他的视野较同辈宽阔,他的多情促生了笔下各种故事。课堂内外的济舟擅交友、喜诙谐,但他的字里行间看得出另一面,一个孤独易感的、心思细致的青年艺术家。《永发街事》是济舟第一本创作结集,彷佛是他蛰伏多年的热情所燃起的第一把火。 《永发街事》代序



赏析

No.2

New Arrival


所有坚固的事物都已烟消云散
──读陈济舟《永发街事》

文 | 郝誉翔

《永发街事》中的人物从中国的偏乡农渔村,到资本主义摩天金融大厦林立的新加坡,甚而帝都北京,或到美东波士顿,而他们的身上或许还带着来自于故乡的泥土印记,但是却已经宛如前世之梦,片段的镶嵌在现代都会景观之中,中洋夹杂,新旧并陈,在失去了历史的纵深以后,反倒更像是两个,或甚至更多的平行时空,以蜂巢的方式镶嵌组合。

换言之,《永发街事》注定是“反离散”的,与其说济舟是在寻“根”“root”,为心灵上的故土招魂,还不如说他更在展现这一路迤迤行来,有意无意之间形成的“径”“route”,而那路径已茁壮成为巨大的迷宫,竟让小说中的所有人物在蓦然回首之际,发现那人没在灯火阑珊处,而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永发街事》开篇的《物种和起源》,描写来自水乡泽国四川偏乡的少年李效益,从小被人收养,长大后到新加坡就读中学,接受中英混血的现代教育,而他就摆荡在四川偏乡和新加坡都会如此截然不同、反差鲜明的两个世界之中,最后化为爬虫,消失于烟雾弥漫的神秘雨林深处,而小说就此地戛然而止。济舟写活了一个处于中介“in-between”状态的少年,他身世成谜,哪里都可以为家,而哪里也都不是家,唯有热带岛国的雨林与天府之国四川皆有的水乡沼泽湿地,那如梦似幻的意境,那“用花的粉末、鸟的腹语和树叶相互迭嶂的方式秘密地在彼此之间暗通款曲”,才是生命最终的秘密核心。

而《永发街事》中的人物不大多都是这样来去无踪,宛如一场春梦了无痕迹吗?在济舟的笔下,从一地移往另一处,恍惚有如梦之旅程,所以又有何离散的悲情,或是故国的苦苦相思可言呢?他们是这世界的参与者,却也是永远的局外人,而他们也不再困惑于认同的失落,因为早已没有一成不变的、独一无二的认同。在《永发街事》中,济舟虽为言明却已充分展现了中国“八O后”世代的全球观与世界观─他们多是独生子女,成长在改革开放后经济快速起飞的大陆,也因此他们的生命历程就像是一朵不断盛开的花蕊,蓬勃华美,但却也笼罩在眼前的这一场璀璨盛宴,是否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忧患,而这也形成《永发街事》特殊的时空设计,所有的故事或人物彷佛不是活在时间的轴线里,而是在无穷无尽的空间之中,就有如活在一纸美丽的金箔上,或是一叶漂泊于空中的浮土。

摘自《永发街事》推荐序




自白

No.3

New Arrival


余话

文 | 陈济舟

我十七岁从成都下南洋,并非是为了文学。那年亚洲风靡韩剧《情定大饭店》。我被裴勇俊和宋慧乔穿制服的样子给骗了,竟不惜放弃学业奔赴南洋学酒店管理。所以至今,我都不再看韩剧。

初来狮城,我接受了一年专业的酒店“管理”学习,就开始在一所隶属新加坡酒店管理协会的三星酒店担任客房清洁工。那是一栋三层楼高在永夏的天光中不断抽离后退却迟迟不愿消逝的典型英式南洋殖民地别墅。纯白的外墙上嵌着一排排有小方格窗棂的大窗户,科林斯式柱头舒卷的叶在别墅硬性的转角上撑起一丝异国的趣意。别墅的内部是全木质的,有时光陌生的气味。每间客房里都有木地板,木床,木桌,桌前挂了一张木窗框,颜色倒是齐整,窗框上还有一对法式百叶窗,打开来不见芭蕉或街景,而是一张镜,正好映出开窗人的脸。

我们一行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多是从亚洲各国而来,时常两三人被分派为一组打扫房间。门打开,故事迎面而来,叫人猝不及防。城市的噪音从百叶窗窗板间和着天光流进来,带着殖民地和南洋混淆的文学影像,是海洋的声音。
在精心擦拭客人对象的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用手摩挲这些物品。服装的质地、行李箱上的贴纸、保养品上的印字都透露着一个不在场的人的秘密。我心里就此凭空生出一些揣测,还不成故事,在空中翻个筋斗,就又从窗板间飞了出去。
厕所是我们最不想清洗可又不得不清洗的地方。偷懒是常事,有个和我从成都同来的女生,单名一个静字,却是个最不安静的。经常还未打扫好房间,就怂恿大家一起坐在客房里吹冷气。监督员进来,正好撞见了,她恰好也是学校里教客房清洁的老师。只是扫了我们一眼,大家就噔的立起来。她瞇起小眼睛,尖声询问道:“厕所打扫干净了吗?”
“干净了,干净了!”静抢先回复,万事都唯有她最机敏利索。
监督员一顿,喊了声“来”就径直走到厕所里,用食指在马桶内缘的上侧摸了一圈。把她的舌头吐出来,往上面一点,再吃进去,一品。小眼睛一转,喝斥道:“没有用清洁剂!重洗!”
我的妈妈呀!这可把我们的腿都吓软了。
“我洗!我们马上洗!”
为了让这位姓莱的老师不至于为了这份工作把命也赔了进去,日后这别墅里的每一个马桶都被我们擦洗得干净到可以刷牙洗脸。
后来这位老师移民去了澳洲,我离开酒店管理,静也改行,谁知道再过几年这洋房竟被完全夷为平地,终是在时间里重重地沉了下去。沉是沉下去了,可它常常在我记忆中浮起来,依然是阳光历历。只因为有这些和我共同更换床单、洗刷马桶、私藏酒店香波,甚至试用客人保养品的奇女子:好比身为缅甸华裔却能听懂四川方言的Sharon,从泰国来却一直暗恋静的Kak,父亲早逝而立志重操父业的本地马来女孩Nissah,专习西方剑道的Sun ……这些昔日的女孩如今都如风一样夹在热带的气流中,打个旋,就去了。可她们竟不知,这栋曝光过度却永不磨灭的南洋别墅,还一直在那里等着她们回来与我同住。
从酒店管理学校肄业后,我转入中学走上传统的升学路线:柏盛中学,华侨中学“高中部”、新加坡国立大学,德国海德堡大学,以至于今日的哈佛。一路上有多少贵人和老师提点,又不知化去多少劫难,在此不便赘述。若一一致谢,反而落了俗套。我这辈子遇到不少的贵人,这恩泽只能往下传去,所以如今我见人就问:“我要当你的贵人,好不好!”
国族疆域的重要性被不断巩固,而天下异动却愈发平凡。我想日后还会有更多像我这样的写作者,不知身在何方、心系何处,却硬要在文学的世界里编沙为城、铸风成型,那究竟是一个怎样包容的所在,才不至于让我们难以为继?
我只愿,在“南来”和“南向”的脉络中,南洋的华文文学能愈发蓬勃起来,其它的都叫它速速解散了的好。
我就是这么一个不出类拔萃的人,却硬要说出一些纯粹的话。
 选自《永发街事》后记
有删节



选读

No.4

New Arrival


物种和起源(节选)

文 | 陈济舟

在新加坡安顿下来之后,我便进入了这边的中学校。男生清一色地卡其色短裤配短袖白衬衫,女生是连衣无袖的白裙。男生双肩上别着像肩章似的两颗纽扣,黄澄澄金灿灿,便有了些英气。女生的裙摆长而无褶,也不收腰,所以俊俏里便透出几丝纯净。听说我念书的这所中学校是以前厦门哪个大商户兴办的,他在马来西亚的橡胶园投资赚了钱,便一心要在南洋办教育。因为这个缘由,这所学校的前身便是一所华校,虽然岛国的教育早就改制为英文教学,可学校里大部分都还是华裔学生,偶然有几个黑脸的印度人,可也都是会说华语的。虽然都是华人面孔,可上课下课大家都只是讲英文。虽然我在成都的小学也有学一些英文,但说到底那是依葫芦画瓢,不成章法,一来这里便相形见绌了。好在我数理化方面还不算太弱,所以就只是降了两级,重新从中三读起。
(你也都猜到了,刚开始我是很不习惯的,可是后来慢慢就好了。我这样一笔带过的描述一定让你不满意。然而,我在这里想要说的,并非是那些文化差异而带来的冲突,也并非我是怎样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在学校里“出人头地”的。这些东西,你在其他的小说里面也是可以找到的。我真正想要告诉你的,是我为何最后会远离人的社会。)
我曾极度矫情且略带诗意地认为所有的回忆是水做的。我喝着南洋水,日日傍水而居,与水为邻。这水不是那水,因为它不是海水,而是一片湖水,它的名字叫做麦里芝。
在这样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岛上面,原本就没有什么天然的大型湖泊可言。然而,这并不代表岛屿没有自己的水系。如果只是通过一条由政府耗巨资而打造出来的新加坡河而以偏概全,是极不准确的,因为它充其量只不过是给游客看的罢了。
岛屿真正的水系一半“人作”一半“天开”。它们不成水道,运送不了货物,也更承载不起千吨的游轮。它们四散在岛屿的各个角落,是经过人工的修饰和升华的:该植树的地方植树,该修亭的地方修亭,该筑堤的地方筑堤。所以,它们都带有一个十分功能性且缺乏诗意的名字:蓄水池。而确切地说来,麦里芝湖就是这样一个在岛国供水不足的时候,能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水库。
只可惜热带的岛国从来就少旱情,所以麦里芝作为一个蓄水池,它是一直“怀才不遇”的。虽然它并没有充分发挥自己的潜能,然而我对于这片“池水”还是充满了深厚的感情。这样的感情使得我不允许别人将美丽的麦里芝湖和一般的蓄水池相提并论。因为这片湖水的腹地上有茂密的雨林覆盖,这雨林的深处又神秘悠然,也充满了历史的伤痕。那自然又是另一段历史了。
不是已经说过我是记得的吗?我参加了学校的皮划艇队,而船队每天训练的地点就是在麦里芝湖。训练的时间因赛季而定,有时在清晨,有时在黄昏,不是逼不得已,我们是不愿意顶着烈日训练的。而夏季清晨六七点左右的麦里芝湖是安详的,假寐的,妖娆的。如果是遇到前夜刚好有暴风雨,那么次日的晨训便充满了惬意。
那一天,就是这样的一个暴风雨过后的清晨。我那艘红黄相间的小船似乎出奇地窄、出奇地轻。我才刚刚倾斜着将筒形的船身侧着放在水面上,便感觉到了水的浮力。这力仿佛是从湖心传来的,它透过由塑胶纤维制成的船身传到我臂膀的骨头里。这力里有一种召唤,是轻柔的。我迎着这股召唤,轻轻地撒开手,这船就像是被送上水面的一样,左右轻轻地晃一晃,便稳住了。
暴风雨后的清晨,麦里芝湖格外静,没有一丝浪,但却有风,只是不知这风从哪里来。风将雨夜后叶子和泥土的气息吹到湖面上,化开来,百般妩媚地向岸边划船的少年们缓缓袭来,轻轻地拂过他们因阳光曝晒而变得黝黑的肌肤。肌肤下紧实的肌肉是划船的动力,这力是发于人身的,是有形的,它与那一股来自湖心的自然且无形的力,相互呼应着,有些挑逗,且又是极为纯净的。两股力在船下水的那一刹那,合为一股,似乎水也变得格外密实,倍加稳重。它托举着船,使得船身出水很高。它是沉稳的惆怅,带有一丝温存,比被暴风雨刮过的天空温暖。湖心处的水面上腾着薄薄的水雾,它好像因为羞涩而不愿靠岸。
我并膝坐入船中,船身立马就下沉了四五寸。船身吃了水,就变得更加稳当。我双手持桨,一边保持着平衡,一边轻轻地拨开水面。这起桨的三下,左右左,总是要由浅入深的。若是过于心急,第一桨就将桨叶全然插入水中,那水下就会有水灵伸出她的手,一把将桨叶抓住,船身就会倾覆。但是害怕倾覆的,又岂止是小船呢?
那么轻巧的船,拨开那么细密的浪,如织如网,向着湖心去了。我本是顺着湖面上用橙色球形浮标隔离的水道和队友们一起划行的,可我的心思都不在训练上,才划出四五百米,便掉队了。我慢慢地拨开一网一网的绿水,又拨开水中一朵一朵的浮云,又侧过头去看着湖边雨林里那一片葳蕤的龙脑香和南洋桐。除了那些时常跑出雨林来偷窃我们食物的长尾猕猴和那些偶尔在湖面上游过的马来亚水巨蜥,在这片雨林的深处还有什么呢?为什么教练从来都禁止我们进入这片雨林呢?
突然一阵波浪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一惊,赶紧又右手翻转船桨,将右面桨叶的背面迅速地压向水面。船头灵敏地一个右转,便稳稳地停了下来,只在身后留下一道弯曲的水痕。一个黑影,从水面倏地腾起,停在了离我十米开外的一节青龙木的树枝上。我顿时还以为是自己迷了眼,定了定神,再一看,呀!可不是一只胴体乌黑的水鸟吗?
这鸟长得也奇,是我从来在岛上没有见过的。我划一艘尖尖的船,横一支长长的桨,痴痴地盯着它,可它一点也不怕我,也是侧着头把我端详。满湖的碧光都凝聚在它橄榄绿的眼睛里,都有些动人心魄了。我们不知这样对视了多久,它又倏地腾起,飞入了雨林中。
我环顾四周,一个队友也没有,又转过头来看了看眼前这片神秘的雨林,在极大的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心一横,便划了过去。
……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12期
见《永发街事》


当代青年作家问卷:陈济舟×费滢×沈诞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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